名作鑒賞:巴黎的鱗爪(2)
2009-08-25 09:34:22網(wǎng)絡(luò)資源
二“先生,你見過艷麗的肉沒有?”
我在巴黎時常去看一個朋友,他是一個畫家,住在一條老聞著魚腥的小街底頭一所
老屋子的頂上一個A字式的尖閣里,光線暗慘得怕人,白天就靠兩塊日光胰子大小的玻璃
窗給裝裝幌,反正住的人不嫌就得,他是照例不過正午不起身,不近天亮不上床的一位
先生,下午他也不居家,起碼總得上燈的時候他才脫下了他的開褂露出兩條破爛的臂膀
埋身在他那艷麗的垃圾窩里開始他的工作。
艷麗的垃圾窩——它本身就是一幅妙畫!我說給你聽聽。貼墻有精窄的一條上面蓋
著黑毛氈的算是他的床,在這上面就準(zhǔn)你規(guī)規(guī)矩矩的躺著,不說起坐一定扎腦袋,就連
翻身也不免冒犯斜著下來永遠(yuǎn)不退讓的屋頂先生的身分!承著頂尖全屋子頂寬舒的部分
放著他的書桌——我捏著一把汗叫它書桌,其實還用提嗎,上邊什么法寶都有,畫冊子、
稿本、黑炭、顏色盤子、爛襪子、領(lǐng)結(jié)、軟領(lǐng)子、熱水瓶子壓癟了的、燒干了的酒精燈、
電筒、各色的藥瓶、彩油瓶、臟手絹、斷頭的筆桿、沒有蓋的墨水瓶子。一柄手槍,那
是瞞不過我花七法郎在密歇耳大街路旁舊貨攤上換來的。照相鏡子、小手鏡、斷齒的梳
子、蜜膏、晚上喝不完的咖啡杯、詳夢的小書,還有——還有可疑的小紙盒兒,凡士林
一類的油膏,……一只破木板箱一頭漆著名字上面蒙著一塊灰色布的是他的梳妝臺兼書
架,一個洋磁面盆半盆的胰子水似乎都叫一部舊版的盧騷集子給饕了去,一頂便帽套在
洋瓷長提壺的耳柄上,從袋底里倒出來的小銅錢錯落的散著像是土耳其人的符咒,幾只
稀小的爛蘋果圍著一條破香蕉像是一群大學(xué)教授們圍著一個教育次長索薪……
壁上看得更斑斕了:這是我頂?shù)靡獾囊粡堼嬆洽俚牡赘瀹?dāng)廢紙買來的,這是我臨蒙
內(nèi)②的裸體,不十分行,我來撩起燈罩你可以看清楚一點,草色太濃了,那膝部畫壞了,
這一小幅更名貴,你認(rèn)是誰,羅丹的!那是我前年最大的運氣,也算是借來的,老巴黎
就是這點子便宜,挨了半年八個月的餓不要緊,只要有機會撈著真東西,這還不值得!
那邊一張擠在兩幅油畫縫里的,你見了沒有,也是有來歷的,那是我前年趁馬克倒霉路
過佛蘭克福德③時夾手搶來的,是真的孟察爾④都難說,就差糊了一點,現(xiàn)在你給三千
法郎我都不賣,加倍再加倍都值,你信不信?再看那一長條……在他那手指東點西的賣
弄他的家珍的時候,你竟會忘了你站著的地方是不夠六尺闊的一間閣樓,倒像跨在你頭
頂那兩爿斜著下來的屋頂也順著他那藝術(shù)談法術(shù)似的隱了去,露出一個爽愷的高天,壁
上的疙瘩,壁蟢窠,霉塊,釘疤,全化成了哥羅⑤畫幀中“飄飖欲化煙”的最美麗林樹
與輕快的流澗;桌上的破領(lǐng)帶及手絹爛香蕉臭襪子等等也全變形成戴大闊邊稻草帽的牧
童們,偎著樹打盹的,牽著牛在澗里喝水的,手反襯著腦袋放平在青草地上瞪眼看天的,
斜眼溜著那邊走進(jìn)來的娘們手按著音腔吹橫笛的——可不是那邊來了一群娘們,全是年
歲青青的,露著胸膛,散著頭發(fā),還有光著白腿的在青草地上跳著來了?……唵!小心
扎腦袋,這屋子真別扭,你出什么神來了?想著你的Bel Ami⑥對不對?你到巴黎快半
個月,該早有落兒了,這年頭收成真容易——嘸,太容易了!誰說巴黎不是理想的地獄?
你吸煙斗嗎?這兒有自來火。對不起,屋子里除了床,就是那張彈簧早經(jīng)追悼過了的沙
發(fā),你坐坐吧,給你一個墊子,這是全屋子頂溫柔的一樣?xùn)|西。
、冽嬆,通譯波納爾(1867—1947),法國畫家,納比派(“納比”即,“先知”)
代表人物之一。
、诿蓛(nèi),通譯馬奈(1832—1883),法國畫家,印象派創(chuàng)始人之一。
③佛蘭克福德,通譯法蘭克福,德國城市。這句話提到的“馬克倒霉”,是指當(dāng)時
德國貨幣馬克的貶值。
、苊喜鞝,通譯孟克(1863—1944),挪威畫家,曾居住德國。
、莞缌_,通譯柯羅(1796—1875)法國畫家。
⑥這個法語詞組有誤,應(yīng)為Bon Ami(好朋友),或Belle Amie(漂亮的女朋友),
從文中意思看似指后者。
不錯,那沙發(fā),這閣樓上要沒有那張沙發(fā),主人的風(fēng)格就落了一個極重要的原素。
說它肚子里的彈簧完全沒了勁,在主人說是太謙,在我說是簡真污蔑了它。因為分明有
一部分內(nèi)簧是不曾死透的,那在正中間,看來倒像是一座分水嶺,左右都是往下傾的,
我初坐下時不提防它還有彈力,倒叫我駭了一下;靠手的套布可真是全霉了,露著黑黑
黃黃不知是什么貨色,活像主人襯衫的袖子。我正落了坐,他咬了咬嘴唇翻一翻眼珠微
微的笑了。笑什么了你?我笑——你坐上沙發(fā)那樣兒叫我想起愛菱。愛菱是誰?她呀—
—她是我第一個模特兒。模特兒?你的?你的破房子還有模特兒,你這窮鬼花得起……
別急,究竟是中國初來的,聽了模特兒就這樣的起勁,看你那脖子都上了紅印了!本來
不算事,當(dāng)然,可是我說像你這樣的破雞棚……破雞棚便怎么樣,耶穌生在馬號里的,
安琪兒們都在馬矢里跪著禮拜哪!別忙,好朋友,我講你聽。如其巴黎人有一個好處,
他就是不勢利!中國人頂糟了,這一點;窮人有窮人的勢利,闊人有闊人的勢利,半不
闌珊的有半不闌珊的勢利——那才是半開化,才是野蠻!你看像我這樣子,頭發(fā)像刺猬,
八九天不刮的破胡子,半年不收拾的臟衣服,鞋帶扣不上的皮鞋——要在中國,誰不叫
我外國叫化子,哪配進(jìn)北京飯店一類的勢利場;可是在巴黎,我就這樣兒隨便問那一個
衣服頂漂亮脖子搽得頂香的娘們跳舞,十回就有九回成,你信不信?至于模特兒,那更
不成話,哪有在巴黎學(xué)美術(shù)的,不論多窮,一年里不換十來個眼珠亮亮的來坐樣兒?屋
子破更算什么?波希民①的生活就是這樣,按你說模特兒就不該坐壞沙發(fā),你得準(zhǔn)備杏
黃貢緞繡丹鳳朝陽做墊的太師椅請她坐你才安心對不對?再說……
、俨ㄏC,即波希米亞人。
別再說了!算我少見世面,算我是鄉(xiāng)下老戇,得了;可是說起模特兒,我倒有點好
奇,你何妨講些經(jīng)驗給我長長見識?有真好的沒有?我們在美術(shù)院里見著的什么維納絲
得米羅,①維納絲梅第妻②,還有鐵青③的,魯班師④的,鮑第千里⑤的,丁稻來篤⑥
的,箕奧其安內(nèi)⑦的裸體實在是太美,太理想,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議?反面說,新派
的比如雪尼約克⑧的,瑪提斯⑨的,塞尚的,高耿⑩的,弗朗刺馬克⑾的,又是太丑,
太損,太不像人,一樣的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議。人體美,究竟怎么一回事?我們不幸
生長在中國女人衣服一直穿到下巴底下腰身與后部看不出多大分別的世界里,實在是太
蒙昧無知,太不開眼?墒窃僬f呢,東方人也許根本就不該叫人開眼的,你看過約翰巴
里士⑿那本《沙揚娜拉》沒有,他那一段形容一個日本裸體舞女——就是一張臉子粉搽
得象棺材里爬起來的顏色,此外耳朵以后下巴以下就比如一節(jié)蒸不透的珍珠米!——看
了真叫人惡心。你們學(xué)美術(shù)的才有第一手的經(jīng)驗,我倒是……
、倬S納絲得米羅,通譯米羅的維納斯(Venus de Milo),米羅是意大利的一
個島嶼。
、诰S納絲梅第妻,通譯維納斯梅迪西(Venus Medici),梅迪西是意大利的愛神。
、坭F青,通譯提香(1490—1576),意大利文藝復(fù)興盛期威尼斯派畫家。
、荇敯鄮,通譯魯本斯(1577—1640),佛蘭德斯畫家。
、蒗U第千里,通譯波提切利(1445—1510),意大利文藝復(fù)興盛期畫家。
、薅〉緛砗V。通譯丁托列托(1518—1594),意大利文藝復(fù)興后期威尼斯派畫家。
⑦箕奧其安內(nèi),通譯喬爾喬尼(1477—1510),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威尼斯派畫家。
、嘌┠峒s克,通譯西涅克(1863—1935),法國畫家,新印象派(點彩派)代表人
物。
、岈斕崴梗ㄗg馬蒂斯(1869—1954),法國畫家,野獸派代表人物。
、飧吖ⅲㄗg高更(1849—1903),法國畫家,印象派之后的代表人物。
⑾弗朗刺馬克,通譯弗朗茨·馬爾克(1880—1916),德國畫家,表現(xiàn)主義畫派代
表人物。
、屑s翰巴里士,通譯約翰·貝勒斯(1654—1725),英國教育思想家。
你倒是真有點羨慕,對不對?不怪你,人總是人。不瞞你說,我學(xué)畫畫原來的動機
也就是這點子對人體秘密的好奇。你說我窮相,不錯,我真是窮,飯都吃不出,衣都穿
不全,可是模特兒——我怎么也省不了。這對人體美的欣賞在我已經(jīng)成了一種生理的要
求,必要的奢侈,不可擺脫的嗜好;我寧可少吃儉穿,省下幾個法郎來多雇幾個模特兒。
你簡直可以說我是著了迷,成了病,發(fā)了瘋,愛說什么就什么,我都承認(rèn)——我就不能
一天沒有一個精光的女人耽在我的面前供養(yǎng),安慰,喂飽我的“眼淫”。當(dāng)初羅丹我猜
也一定與我一樣的狼狽,據(jù)說他那房子里老是有剝光了的女人,也不為坐樣兒,單看她
們?nèi)粘I?ldquo;實際的”多變化的姿態(tài)——他是一個牧羊人,成天看著一群剝了毛皮的馴
羊!魯班師那位窮兇極惡的大手筆,說是常難為他太太做模特兒,結(jié)果因為他成天不斷
的畫他太太竟許連穿褲子的空兒都難得有!但如果這話是真的魯班師還是太傻,難怪他
那畫里的女人都是這剝白豬似的單調(diào),少變化;美的分配在人體上是極神秘的一個現(xiàn)象,
我不信有理想的全材,不論男女我想幾乎是不可能的;上帝拿著一把顏色望地面上撒,
玫瑰、羅蘭、石榴、玉簪、剪秋羅,各樣都沾到了一種或幾種的彩澤,但決沒有一種花
包涵所有可能的色調(diào)的,那如其有,按理論講,豈不是又得回復(fù)了沒顏色的本相?人體
美也是這樣的,有的美在胸部,有的腰部,有的下部,有的頭發(fā),有的手,有的腳踝,
那不可理解的骨胳,筋肉,肌理的會合,形成各各不同的線條,色調(diào)的變化,皮面的漲
度,毛管的分配,天然的姿態(tài),不可制止的表情——也得你不怕麻煩細(xì)心體會發(fā)見去,
上帝沒有這樣便宜你的事情,他決不給你一個具體的絕對美,如果有我們所有藝術(shù)的努
力就沒了意義;巧妙就在你明知這山里有金子,可是在哪一點你得自己下工夫去找。!
說起這藝術(shù)家審美的本能,我真要閉著眼感謝上帝——要不是它,豈不是所有人體的美,
說窄一點,都變了古長安道上歷代帝王的墓窟,全叫一層或幾層薄薄的衣服給埋沒了!
回頭我給你看我那張破床底下有一本寶貝,我這十年血汗辛苦的成績——千把張的人體
臨摹,而且十分之九是在這間破雞棚里勾下的,別看低我這張彈簧早經(jīng)追悼了的沙發(fā),
這上面落坐過至少一二百個當(dāng)?shù)闷鹈雷值呐!別提專門做模特兒的,巴黎哪一個不知
道俺家黃臉什么,那不算希奇,我自負(fù)的是我獨到的發(fā)見:一半因為看多了緣故,女人
肉的引誘在我差不多完全消滅在美的欣賞里面,結(jié)果在我這雙“淫眼”看來,一絲不掛
的女人就同紫霞宮里翻出來的尸首穿得重重密密的搖不動我的性欲,反面說當(dāng)真穿著得
極整齊的女人,不論她在人堆里站著,在路上走著,只要我的眼到,她的衣服的障礙就
無形的消滅,正如老練的礦師一瞥就認(rèn)出礦苗,我這美術(shù)本能也是一瞥就認(rèn)出“美苗”,
一百次里錯不了一次;每回發(fā)見了可能的時候,我就非想法找到她剝光了她叫我看個滿
意不成,上帝保佑這文明的巴黎,我失望的時候真難得有!我記得有一次在戲院子看著
了一個貴婦人,實在沒法想(我當(dāng)然試來)我那難受就不用提了,比發(fā)瘧疾還難受——
她那特長分明是在小腹與……
夠了夠了!我倒叫你說得心癢癢的。人體美!這門學(xué)問,這門福氣,我們不幸生長
在東方誰有機會研究享受過來?可是我既然到了巴黎,不幸氣碰著你,我倒真想叨你的
光開開我的眼,你得替我想法,要找在你這宏富的經(jīng)驗中比較最貼近理想的一個看看……
你又錯了!什么,你意思花就許巴黎的花香,人體就許巴黎的美嗎?太滅自己的威
風(fēng)了!別信那巴理士什么《沙揚娜拉》的胡說;聽我說,正如東方的玫瑰不比西方的玫
瑰差什么香味,東方的人體在得到相當(dāng)?shù)脑耘嘁院,也同樣不能比西方的人體差什么美
——除了天然的限度,比如骨胳的大小,皮膚的色彩。同時頂要緊的當(dāng)然要你自己性靈
里有審美的活動,你得有眼睛,要不然這宇宙不論它本身多美多神奇在你還是白來的。
我在巴黎苦過這十年,就為前途有一個宏愿:我要張大了我這經(jīng)過訓(xùn)練的“淫眼”到東
方去發(fā)見人體美——誰說我沒有大文章做出來?至于你要借我的光開開眼,那是最容易
不過的事情,可是我想想——可惜了!有個馬達(dá)姆①朗灑,原先在巴黎大學(xué)當(dāng)物理講師
的,你看了準(zhǔn)忘不了,現(xiàn)在可不在了,到倫敦去了;還有一個馬達(dá)姆薛托漾,她是遠(yuǎn)在
南邊鄉(xiāng)下開面包鋪子的,她就夠打倒你所有的丁稻來篤,所有的鐵青,所有的箕奧其安
內(nèi)——尤其是給你這未入流看,長得太美了,她通體就看不出一根骨頭的影子,全叫勻
勻的肉給隱住的,圓的,潤的,有一致節(jié)奏的,那妙是一百個哥蒂藹②也形容不全的,
尤其是她那腰以下的結(jié)構(gòu),真是奇跡!你從意大利來該見過西龍尼維納絲③的殘像,就
那也只能仿佛,你不知道那活的氣息的神奇,什么大藝術(shù)天才都沒法移植到畫布上或是
石塑上去的(因此我常常自己心里辯論究竟是藝術(shù)高出自然還是自然高出藝術(shù),我怕上
帝僭先的機會畢竟比凡人多些);不提別的單就她站在那里你看,從小腹接檉上股那兩
條交薈的弧線起直往下貫到腳著地處止,那肉的浪紋就比是——實在是無可比——你夢
里聽著的音樂:不可信的輕柔,不可信的勻凈,不可信的韻味——說粗一點,那兩股相
并處的一條線直貫到底,不漏一屑的破綻,你想通過一根發(fā)絲或是吹度一絲風(fēng)息都是絕
對不可能的——但同時又決不是肥肉的粘著,那就呆了。真是夢!唉,就可惜多美一個
天才偏叫一個身高六尺三寸長紅胡子的面包師給糟蹋了;真的這世上的因緣說來真怪,
我很少看見美婦人不嫁給猴子類牛類水馬類的丑男人!但這是支話。眼前我招得到的,
夠資格的也就不少——有了,方才你坐上這沙發(fā)的時候叫我想起了愛菱,也許你與她有
緣分,我就為你招她去吧,我想應(yīng)該可以容易招到的。可是上哪兒呢?這屋子終究不是
欣賞美婦人的理想背景,第一不夠開展,第二光線不夠——至少為外行人像你一類著想……
我有了一個頂好的主意,你遠(yuǎn)來客我也該獨出心裁招待你一次,好在愛菱與我特別的熟,
我要她怎么她就怎么;暫且約定后天吧,你上午十二點到我這里來,我們一同到芳丹薄
羅④的大森林里去,那是我常游的地方,尤其是阿房奇石相近一帶,那邊有的是天然的
地毯,這一時是自然最妖艷的日子,草青得滴得出翠來,樹綠得漲得出油來,松鼠滿地
滿樹都是,也不很怕人,頂好玩的,我們決計到那一帶去秘密野餐吧——至于“開眼”
的話,我包你一個百二十分的滿足,將來一定是你從歐洲帶回家最不易磨滅的一個印象!
一切有我布置去,你要是愿意貢獻(xiàn)的話,也不用別的,就要你多買大楊梅,再帶一瓶桔
子酒,一瓶綠酒,我們享半天閑福去,F(xiàn)在我講得也累了,我得躺一會兒,隔一天我們
從芳丹薄羅林子里回巴黎的時候,我仿佛剛做了一個最荒唐,最艷麗,最秘密的夢。
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亳R達(dá)姆,法語Madam的音譯,即“太太”、“女士”。
②哥蒂藹,通譯戈蒂埃(1811—1872),法國詩人、小說家、批評家。
、畚鼾埬峋S納絲,通譯西龍尼維納絲。西龍尼(cyrene),古希臘城。
、芊嫉け×_,通譯楓丹白露,巴黎遠(yuǎn)郊的一處游覽地。
這篇散文,誠如題目所示,只寫了“巴黎的麟爪。”
“巴黎”,本身就是一個迷人的字眼。它說不完,道不盡,它是一座堪稱近代人類
藝術(shù)褓姆的城市。一代代的藝術(shù)巨匠在巴黎弘闊的舞臺上勿勿走過;把無數(shù)動人的事跡,
永恒的美,凝固在羅浮宮的每一塊磚瓦里,投映在賽因河的柔波中。沒有哪一座城市象
巴黎那樣把生活與藝術(shù)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生活即是藝術(shù),藝術(shù)即是生活;沒有哪
一座城市象巴黎那樣,把此岸和彼岸拉扯得那么近,現(xiàn)實即是理想,理想即是現(xiàn)實。
作為藝術(shù)家的徐志摩來到他朝思幕想的藝術(shù)之都,如同游子尋見慈母,可以想見他
當(dāng)時是一種怎樣的心情。文章一開始,作者就以他特有的富于激情的筆調(diào),直接表達(dá)了
感受“咳,巴黎!到過巴黎的一定不會再希罕天堂;嘗過巴黎的,老實說,連地獄都不
想去了。整個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鴨絨的墊褥,襯得你通體舒泰,硬骨頭都給熏酥了的。”
作者是直抒胸臆的,然而,于不經(jīng)意之中,更在營造著氛圍。這種氛圍讓你無法克
制自己要與作者一起神游巴黎,聆聽作者漫談對巴黎的觀感。
作品描繪的天堂般的,充滿誘惑的巴黎,并不僅是光明、微笑、歡暢的,同時也交
織著黯淡、惆悵和悲愴。然而,這篇文章的精妙之處在于,作者以他敏銳的觀察力,道
出了巴黎人的獨特之處:雖失意仍不失對人生的希冀;雖厭惡卻不掩摯切的友情,貧困
潦倒并不礙對藝術(shù)的癡迷;真誠而不勢利,灑脫而不猥瑣,這正是巴黎不和諧中的和諧,
雜色中的同一,巴黎的誘惑在于斯,美亦在于斯。
作者印象式地漫談了巴黎以后,便象攝影機一樣,緩緩地推近,講述了兩個巴黎人
的故事。
一個美麗又聰慧的女郎,十七歲時由父親安排嫁給了一個英國紳士,可兩人之間并
無真正的愛情,婚后生活毫無幸?裳,四年后,女郎離婚回到了巴黎,不久,她瘋狂
地愛上了一個來巴黎求學(xué)的菲律賓少年,并拋棄了一切跟著這男人來到東方,誰知男子
的家庭堅不容她,男子不久也丟了她,她只好以做褓姆維生。不久,一封老父病危的電
報又將她拉回了巴黎;氐桨屠韬,父親已病逝,重重打擊在女郎的心靈上留下深重的
創(chuàng)傷,女郎這樣表述她此時的心境“從此我在人間還有什么意趣?我只是個實體的鬼影,
活動的尸體;我的心也早就死了,再也不起波瀾。”然而,死去的只是過去的痛苦,不
是女郎的心靈,女郎“每晚還是不自主的到這飯店里來小坐,正如死去的鬼魂忘不了他
的老家。”她無法忘卻她與情人在這飯店里度過的短暫卻刻骨銘心的時光,在這里,她
曾傾注滿懷的柔情,瘋狂地愛戀一個不是貴族,也不是富人的東方人,“秘談”、“歡
舞”、“夢魂繚繞”、“太深,太真”的愛……享受愛情是幸福,是美,追憶往昔的愛
情何嘗不是幸福,不是美?能夠在屢受挫折后,仍能玩味那本屬不堪回首的往事不僅是
美,而且是崇高了。在女郎表示的“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下面,我們看到的是一顆鮮
活、熱烈、充滿柔情的心靈。這正是巴黎人的真誠,巴黎人的灑脫。
饒有趣味的是,在這個女郎的身上,讀者能看到作者自己濃重的投影。女郎如泣如
訴的訴說道出的是徐志摩的心曲:“我將于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
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甘愿世之不韙,竭全力以斗”“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戀愛,歡欣、自由。”徐志摩是把愛看作生命一樣重的,“丟了這可厭的人生,實現(xiàn)
這死在愛里,這愛中心的死,不強如五百次的投生?”所不同的是,女郎的愛情是一場
悲劇,而作者最后獲得了愛情。
第二則講述了一個巴黎畫家的生活故事。畫家住在一個狹小、昏暗的小閣樓里,屋
里更是一個“垃圾窩”,作者象開清單一樣列出了屋里的陳設(shè)“精窄的床坐起會扎腦袋,
書桌上更是應(yīng)有盡有:爛襪子、臟手絹,壓癟了的熱水瓶子,斷頭的筆桿,斷齒的梳子,
可疑的小紙盒兒,權(quán)當(dāng)梳妝臺兼書架的破木板箱,爛蘋果,破香蕉……這一切作者之所
以不厭其詳?shù)匾灰唤榻B主要為下文作鋪墊,襯托出人體美會把這垃圾窩變成金壁輝煌的
藝術(shù)宮殿,隨著畫家的自數(shù)家珍——一件件稀世藝術(shù)珍品,作者展開了豐富的聯(lián)想和想
象:“壁上的疙瘩,壁蟢窠,霉塊,釘疤,全化成了哥羅畫幀中‘飄飖欲化煙’的最美
麗樹林與輕快的流澗;桌上的破領(lǐng)帶及手絹爛香蕉臭襪子等等也全變形成戴大闊邊稻草
帽的牧童們,偎著樹打盹的,牽著牛在澗里喝水的,手反襯著腦袋放平在青草地上瞪眼
看天的,斜眼溜著那邊走進(jìn)來的娘們手按著音腔吹橫笛的——可不是那邊來了一群娘們,
全是年歲青青的,露著胸膛,散著頭發(fā),還有光著白腿的在青草地上跳著來了。”由于
有了美的閃光,狹小昏暗的破閣樓竟成了田園牧歌式的風(fēng)景勝地。由畫談到了模特,由
模特引出了畫家的細(xì)述人體美。“人體美也是這樣的,有的美在胸部,有的腰部,有的
下部,有的頭發(fā),有的手,有的腳踝,那不可理解的骨胳,筋肉,肌理的會合,形成各
各不同的線條,色調(diào)的變化,皮面的濃度,毛管的分配,天然的姿態(tài),不可制止的表情。”
畫家的津津樂道使讀者和作者一樣,不能不對這閣樓里的一切如此不和諧而感到驚愕。
簡陋的畫室與模特美好的形體,生活的困窘與畫家心靈的高蹈,這仿佛是“荒唐、艷麗、
甜蜜的夢,”然而,它確實就是眼前的實在。在現(xiàn)實中尋求理想,在人生中追尋夢境,
這是一種人生境界,這就是美,就是藝術(shù)。
從這里,我們看到的同樣是巴黎人的真誠和灑脫。
這篇散文寫的是舉世聞名的巴黎的“麟爪”,作者沒有去寫絢麗的羅浮宮,壯觀的
凱旋門,迷人的賽因河,而是把視角投向社會的底層,寫的是悲愴落漠的心靈,陰暗丑
陋的畫室,作者仿佛有意要設(shè)制不和諧,然而精細(xì)的讀者卻能從這表面的不和諧中,悟
出巴黎迷人的所在,不由得不敬佩作者精妙的構(gòu)思、材料選擇,娓娓敘述又都是在不經(jīng)
意中。
巴黎人真誠、灑脫,作者和他的這篇散文同樣如此。